冬季,别人的狂欢却成为我们的苦难

来源:放牧人生 发布:2018年11月07日 作者:詹姆斯·里班克斯[英] 人气:11150


      今日立冬,冬天由此开始。寒风萧瑟,对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来说,也许尚可忍受,不至有太多不便。可是对于生活在山间乡村的人来说,冬季却是一场“苦难”。

詹姆斯·里班克斯痛恨冬天。他是牧羊人的长子,他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在湖区生活和劳作,按季节安排活计,几百年来都是如此。夏天把羊放到山上,打理干草;秋季到市集上再重新补满羊群;冬天照顾羊群安然过冬;春天里羊羔出生,每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,羊群又重新回到山里……冬天对羊群来说,艰险重重,对牧羊人来说亦如是。

这是一篇牧羊人的生活记录,讲述了一个与土地唇齿相依的故事,描绘了一种离现代城市人群有些遥远的生活方式。这种生活深深扎根于我们大多数人已经陌生的土地。在身边世界快速变化的时候,詹姆斯·里班克斯的童年、他的父辈和祖辈,仍然这样生活着。很多故事都在讲述一个人如何为了离开而努力工作,而他们努力工作,是为了留下来。

我会告诉他们什么是乡村生活,

宁静得让人窒息,

美也不再令人惊艳。

长长的巷道里那缓慢沉重的脚步声

回响在清晨和夜晚。

—R. S. 托马斯(R. S. Thomas)

可恶的雪。牧羊人恐惧和厌恶厚厚的积雪和狂风。大雪带来死亡,埋葬羊群,掩埋草地,让羊群的生存更加依赖于我们。因此别人的狂欢却成为我们的苦难。雪球。雪人。雪橇。我们避之唯恐不及。

小雪无大害,我们能用干草饲喂羊群,它们也能轻松应对那种程度的寒冷。但狂风暴雪的组合是毁灭性的。暴风雪不仅能杀死羊群,也能轻易取走人的性命。如果你见过雪地清扫后倒在墙后死去的母羊,或是死在出生处的小羊羔,你绝不会再如此心无芥蒂地喜欢雪。

不过,虽然我如此惧怕和厌恶雪带来的恶果,也不得不承认它的确扮靓了整个山谷。素白。寂静。残酷。它掩盖了平时所有的嘈杂,只余下溪流比往常略微低沉的如泣如诉的呜咽声。感觉到外面声音的消失,不用睁开眼我就知道雪有多深。但脑子里的闹钟还是滴答作响,提醒我必须照看和喂饱所有的羊,我的工作才算完成。

我出门走向风雪和鸦群,一切看上去仿佛勃鲁盖尔油画里描绘的场景。橡树和荆棘如黑珊瑚般挺立在皑皑白雪中。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、必然和必需。今天我必须调整到最佳状态,应付一切意外,不然那些牲畜都会挨饿。

雪下得很大,很快在地上积起厚厚一层。我骑着四轮摩托车出发,给母羊们运去干草,在大雪里很快变得一身白。密集的雪花盖在我的身上,无数雪花在眼前纷纷落下,仿佛鸭绒飘落。一些落在我脸上,融进我的眼窝,一片濡湿,遮住我的视线。我感觉到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我的舌头上。柔软。丰盈。美味。仿佛是雪神放在我舌头上的圣餐。摩托的轮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,轧实了路面的积雪。

没时间在这儿欣赏美景,我还要去喂其他羊群。雪依然很大,山谷正改头换面。我要给它们带去一些干草,让它们肚子里有些好货抵御风雪。我要尽快赶到那儿。四轮摩托车在雪地里艰难前行,不时急刹、侧滑,有时候还会滑倒在路边。我驾车驶过村庄,一路经过很多在路上抛锚的汽车,人们正在努力推车好重新发动起来,他们被大雪阻断了上班的路。

我驶入一条通往高地的小巷。但雪已经被冻结成冰,无法驶上山坡。我调转车头,决定走另一条需要穿过一两片田地的路。我超过正在跟我做着相同事情的邻居。他看见了我,也知道我要去哪儿,对我微微点头示意。这个小小的动作可能会救我一命,因为没有其他人知道我要去哪儿。

我决定把羊群带走,到较低处的庇护所去。要加快速度。我驱赶着羊穿越风雪,但它们总想往回走。为此我在衣袋外面吊了一个空麻布饲料袋,以此诱使它们跟着我走。如果能走到山坡下几百米的一处新草场,那儿就有一个庇护所。我摔了一跤,仰面倒在地上,但还是爬了起来。我艰难地在小道上穿行,雪越积越厚,令我欣慰的是,母羊们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。

我最终把四轮摩托车开出了雪地,顺利回到家。双手已经冻僵,我奔向热水龙头。房门口堆着少量积雪,我走进厨房的时候积雪跌落进来。孩子们很开心不用上学,求我带他们去坐雪橇车。我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海伦责怪我把家弄得一团糟。我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,她打趣我太爱那只老母羊。她称其为“羊群女王”。然后,她意识到我有多冷,又开始为我忙作一团。

◆◆◆

冬季对我而言,就是把肿得跟猪蹄一样的手指,颤抖着伸到热水龙头下解冻,忍着刺痛大声嚎叫着谁也听不清的脏话;是我乡巴佬一样的手指和镜子里充血的双眼;也是我顶风驾驶四轮摩托车时,打在我脸上的雪花或冰雹,它们形成完美的速度曲线,就像《星球大战》里轻叩油门,星星就被抛到身后。

冬季还是我和父亲一起抓身体状况欠佳的老母羊时,他露在我眼前的淌着雨水的脖子。风暴来临时,母羊们会在狂风抢走它们的口粮前死死咬住干草。小羊们却在生命展开前就倒地死去。冬季意味着干草架和树木被吹倒、撕裂,彻底毁灭。

冬季就是个贱货。

但冬季也意味着晴空万里无云的好日子,那时一切风平浪静—草场变干,羊群心平气和,干草充足,它们躺在阳光下,我们也边干活边享受山谷和野生生物的美。冬季也可以很美好。

冬季的特别来自那些微小的细节。成群的大雁在霜蓝色的天空高高飞过。渡鸦在风中追逐嬉戏,就像从山上落下的一条黑丝带。狐狸在破晓时分悄悄穿过霜冻的草场。野兔瞪着水汪汪的大黑眼睛看着你。

第二天,我返回去找到母羊们。它们被埋在一堵墙后面,大雪让它们不堪重负,但都安然无恙。这里的积雪比更高处山坡上的少一点。我给它们扔了些干草,清点了数目,确定所有羊都安全。

我们在这场大风雪中保住了所有的羊,但接下来的几周里,我们的损失比往常还要多。它们消耗得太厉害,在稍后几周的生产期中付出了代价。我们认识的一些牧民有数百只羊被长时间埋在雪里,几十只羊因此丧命。为了把拖拉机和装卸设备开到自己的母羊身边,我们的邻居花了一周时间清扫路面。在威尔士、爱尔兰和马恩岛(Isle of Man),情况更糟。

一两周后,人们在邻近山谷发现18只冻僵的马鹿尸体,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。它们是为躲避暴风雪,从山上逃到格雷丘陵(Grey Crag)下避难。它们躲在围墙后面,可围墙上的雪越积越厚,最终把它们埋住。它们脚下的土地被蹭得光秃秃,积满粪便。它们是被饥饿、寒冷和脱水杀死的。雪融化后,我们的一个牧羊人朋友发现了它们。

生与死是牧场工作的一部分。以前,所有牧场都有一块“死地”或一个“死洞”,用来抛弃尸体。我们会找一个“屠夫”来处理这些。他嘴里叼着烟,开一辆旧货车,一路追踪死亡的味道穿越村镇。我曾想过,哪个正常人会选择这样的工作?但总要有人干这活儿。

◆◆◆

我终于从牛津毕业回到了家,我在学校“表现良好”,父亲和朋友们为此感到骄傲。可是当他们谈论这个话题时,我不禁想,我还什么都没做呢。我没有工作,还得还学生贷款,牧场也没有我和海伦的容身之所。我应该焦虑才对,但是我没有,反而兴高采烈。

当湖区山地浮现在我们眼前时,我觉得自己回家了。群山就像朋友一样环绕着我,我用力挥拳,欢呼着:“我回家啦!”

海伦看着我大笑,说我是个疯子。

为了向自己和其他人证明自己,我离家远去。但这并没有带给我满足感。我已经不再渴望继续证明自己。

从牛津回来才一两天,我就收到很多工作邀约:砌墙、剪羊毛、挤牛奶、捡石头。但没有一份工作的报酬能让我在这儿买一所房子,或是申请到贷款把祖父牧场里的畜棚改造一番。

我知道自己需要一份“体面的”白领工作,朝九晚五,节假日和周末回牧场,再加上每天清晨的几个小时,午餐时间和每天晚上的时间,这样我每周也能干很多农活,大多数时候都能待在牧场。虽然这意味着我每天要在工作正装和牧场工作服之间切换,但我希望能在十年内做到我们想做的事:建一栋农舍,继续把牧场经营下去。

从牛津回来后,我一直跟父亲一起在牧场干活,但我也在想办法另谋生路。我从事了一系列与名胜古迹经济发展相关的工作,并且发现自己对此很感兴趣。互联网和智能手机让我可以在家做很多工作,工作时间也更灵活。

现在,我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的世界遗产中心(World Heritage Centre)的一名“专家顾问”,以兼职形式与他们合作,确保旅游业收入能造福于社区。我的一个牧羊人朋友说我“有点像詹姆斯·邦德(James Bond)”,我经常四处云游,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。

有时候,我虽然站在羊圈里,但其实是在做别的事。互联网和智能手机能把你带去任何地方(哪怕正被羊群团团围住),其他人不需要知道这些。同事在电话里会说他们刚听到了羊叫,我就说他们幻听了。

我的兼职让我可以在我们自己的牧场里盖一栋农舍。最终,我们有能力将牧场里的一个畜棚改造成农舍,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家,我们的孩子也已经在当地学校上学。现在我的全部生活都在牧场。我的家庭、我的羊群和我的家都在这儿。连绵不断的阴沉雨天也从没让我后悔过——这很关键,因为这里的阴雨天实在太多。

连续的阴雨天有时候让人感觉就像电影《土拨鼠之日》(GroundhogDay)2 的情节,冬天时这种感觉尤其明显。秋季拍卖结束后,随着冬季的到来,晨昏不明的灰暗生活也随之而来。10月份开始天气就湿冷难耐,一直持续到差不多5月,之后才会回暖—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感觉都在过冬。我们几乎从未经历英格兰南部那样的季节变换。春季和秋季转瞬即逝,无论在长度还是内涵上都无法与冬季相比。只有夏季能让整个世界稍微放松一点。

我的工作很简单:在草场四处巡查,饲喂看管不同母羊群——处理任何突发事件。

放牧第一守则是:重点不是人,而是羊群和土地。

第二守则是:有时候你无能为力。

第三守则是:闭嘴,继续干活。